文革結束後,在「傷痕」與「反思」時期,雖然不再歌功頌德,但仍然出現不少哀怨型的批判作品,檢討文革期間的種種錯誤。八十年代初,大陸兒童文學的創作便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捨棄意識型態,不再刻意說教,絕大多數的作品都以回歸文學性為主要目標。細讀相關作品,作家共同努力的結果,大家有目共睹。但文革的影響依舊十分深遠,作家一時也擺脫不了,文革的陰影不時地出現在作品裡,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成人作品如此這般,兒童文學作品也是一樣。以曹文軒為例,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有濃烈的自傳意味,在反思文革對於青少年心靈的撞擊以及成長的試鍊。沈石溪筆下的動物維持了牠們原有的屬性,但一舉一動都在反映文革期間被扭曲的人性。至於陳丹燕的《一個女孩》更是藉由一個在文革開始時進入小學就讀的小女孩的雙眼,細察文革如何撕裂與摧殘整個教育體系。他們都是優秀的作家,各自有創作的空間,也寫出了對文革的部分控訴。他們的視野相當寬廣,透過作品中各類角色的遭遇,檢視了在社會巨變時,人性善惡如何演化。
隨著時空的轉化,文革舊事已成人們遺忘或不願多談的一部分歷史。在文革結束後三十多年,我們翻閱殷健靈這本短篇小說集,驟然發現,跟她同一年代的作家已經遠離文革的一切,不再回頭苦思,或杜撰那一段與自己十分陌生的故事,他們已完完全全回歸到自己掌控的思路,寫出確實是自已想寫的故事。
二
這本小說集共有五個短篇,各有各的故事,但在某些方面卻又有交集之處。在〈比樂與軍刀〉裡,我們讀到了一位給母親帶來教養困擾,又被誤會的過動兒,在師長不疼、同儕鄙視之下,如何熬過,努力洗掃自已冤曲的經過;在〈初潮〉裡,作者告訴我們早產兒多米如何克服生理上的缺點,在學校裡力爭上游,又遇見了生命中的貴人─大學生饒,隨著生命節奏的出現,進入人生的另一階段。以雙線進行的〈過街地道〉,過著舒坦求學日子的棉棉和妮與缺了雙手亟需友情滋潤的宣,藉著一個丟棄在地道裡的籃球,似乎有交集的機會,卻又錯過,健全與殘缺形成強烈的對比。〈出逃〉裡的米籽自認壞了合唱比賽,心裡頗感愧疚,回到家,又碰上父母爭吵,便離家出走。在他鄉方知家的意涵,寫了封信後,隨哥哥返家。壓軸之作〈畫框裡的貓〉中的母女因觀察事物角度不一,釀成一場無意義之爭,二者都受傷不輕,需要療養。五篇作品都是寫實的,寫盡了二十世紀末的少男少女的苦衷。
細讀這些精雕細琢的短篇作品,不難發現作者想要展現的依然不離「成長」二字。成長的坎坷、喜悅、苦惱、見聞、得失、困惑等均在其中。有趣的是,「爸爸」角色在這五篇作品中幾乎完全模糊掉,如果不缺席的話。「媽媽」成為與文中少男少女角色分庭抗禮的不可或缺的要角。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社會的急速變遷導致家庭解體。這些少男少女欠缺父親的愛,又無法承擔來自母親的「殘缺自私」的愛,如〈畫框裡的貓〉中的「我」。失去丈夫的愛的母親,後半輩子全指望「我」,卻沒想到「我」嚮往的卻是羅玉子那般不懼流言、做自已想做的事,只求簡樸過日子的生活,自然讓她母親失望。母女雙方的態度說不上對錯,只是立場不同導致的誤解。比樂母親對比樂的失望亦是如此。
作品中的少男少女都不是來自上流社會的豪門巨室,這些中下層階級的子女在現實社會中浮沉著,幸虧有家人之愛力挺著,才不致於走上歧途,即便是再平常的家人之愛,在重要時刻仍然會發揮了它的作用。以〈出逃〉為例,米籽在合唱賽中故意發出怪而尖的走調聲音,匆忙逃離返家,又目睹父母爭吵不停,便決定出走,到城裡糖果廠裡工作。放假時看了一場片名叫做《媽媽再愛我一次》的電影,觸動她思親的心弦,再加上廠裡小美辭工,想回去唸書,卻被父母帶回廠裡這件事,使她反省自已逃家的對錯。她的一封報平安的信帶來了哥哥那張燦爛的笑容。畢竟,家人的愛是她永遠可靠的城堡。在經歷「在家─離家─返家」的成長儀式後,她終於了解親情之愛的永恆。
三
作者以成熟的筆法、精準的文字勾勒了幾個生活在你我周遭的平常少男少女的成長歷程,為這些不再受困於意識型態的新的一代寫故事,篇篇讀來,另有一番新的感受。平常人家的故事,格外顯得新穎清爽。作者曾寫過詩歌和散文,用字遣詞相當講究,這點可以從她的敘述中看出來。
作家應該寫自己最熟悉的東西,作者在這方面也拿捏得非常精準。〈比樂與軍刀〉裡的比樂母親千辛萬苦般的照顧比樂,沒想到兒子有偷竊嫌疑,她的失望完全表露在她的言語中:「……哪想你非但學習不用心,還染上個偷偷摸摸的毛病,你叫我以後怎麼出去見人喲!」〈初潮〉裡描寫小女生對自己生理變化的心理描述,男作家很難刻畫得如此細膩;〈畫框裡的貓〉中的母女衝突,不論動作、思想、對白都恰到好處,不禁令人懷疑「我」就是作者的化身。作者在「自序」中提到:「雖然五個短篇的故事風格、人物性格、情節脈絡個個不同,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關注主人公心靈的蛻變和成長。」再三細讀這些作品後,發覺她確實做到了。我們期待作者以後的作品能繼續堅持這樣的創作心理和本質。
─《國語日報》「兒童文學」,2008年12月21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