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17日

執著的一生─懷念侯建人師

經過五年八個月與癌病的勇毅搏鬥,侯健老師於七十九年八月卅日逝世了。丘吉爾說:「酒店關門,我就走。」對坦蕩,豪爽的老師來說,屬於他的酒店既然關了門,他便揮揮雙手,向熱愛的人間告別,瀟灑地走了。但對於他的親人、友人與學生來說,他的離去是一段永難忘懷的回憶。
認識老師是在六十七年秋,我以首篇作品〈老榕〉參加聯合報小說獎,僥倖得了獎。老師是評審之一,那時擔任台大文學院院長。在頒獎會上,首次與老師見面,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對某些文學理念的堅持。後來,幾次在政大新聞所李教授家,才斷斷續續聽到當年他與侯老師兩人投筆從戎及其後艱苦求學的故事。

親炙老師嚴厲不苟的訓勉則在六十九年秋,我入三研所博士班的第二年。那年依照規定,必須提呈論文題目予指導教授。幾次跟所長曾虛白老師請益,終於確定以「大陸文學」為主題。曾老師寫了封信,要我去跟侯老師談談。老師公務、治學兩忙,我怕碰釘子,還先請了好友尹建中教授(當時擔任人類學系主任)幫我敲邊鼓。老師看完曾老師的信,不假思索一口就答應下來。問過我的求學過程與專長後,彷彿有了新發現似的說:「你不是那位寫〈老榕〉的……」話還沒問完,我已滿臉通紅;得獎後,只寫了兩篇東西,以後就忙著其他雜事。幸虧老師沒有深究,只吩咐我回去擬論文大綱與參考書目。然而,下次再見面時,已是將近兩年後的事了。

兩年來,我一直忙著準備資格考試及蒐集資料,忙著上課兼差,卻一直未動筆。直到風聞班上另一位同學已寫完初稿,才生警惕之心。翻閱身邊已有的資料,擬了一份自以為是的大綱,硬著頭皮去找老師。一見面,他便打趣地說:「我有你這個學生嗎?」說得我不知該把臉往那兒擺。他看了大綱一眼,就皺皺眉頭說:「不行!不行!大綱與書目暫且不談,題目本身就有問題。所謂『大陸小說』究竟是指何時的小說?難道你要從魯迅的《狂人日記》開始研究?範圍太大,再怎麼拼命,我看五年之內你也寫不來……寫論文應該小題大做,才能周延深入,處處顧到。」老師一句「小題大做」,猶如醍醐灌頂,終於讓我確定以文革後小說為研究主題。

那時文革後作品不易取得。除了不時要到國關所、陸工會去抄錄原始資料,還得隨時翻閱國內相關的報章雜誌。細讀作品後,再做卡片;融會貫通後,再動筆撰寫。寫完一章,先呈老師過目。幾次在老師的專用研究室見面,印象最為深刻。一間六坪左右,光線不甚良好的房間,一進屋內,只覺得到處都是書;牆上的書架、屋中的長桌、臨窗的書桌、老舊的地板,已經書滿為患;師生二人只能在長桌邊清出兩椅子的空間,對談研究。遇到論文中有疑問之處,老師總是能毫不費力的從書海中尋出適用的書籍,找出可參考的章節。老師讀書之多,記憶力之強,每每令我看得目瞪口呆。

老師對學生關懷之切、要求之嚴,十分出名。老師是山東人,個性率直,每次討論的開場白總是:「好話不必多說,現在來談問題……」然後開始逐頁詰難。每章完稿請老師過目,他除了在原稿上詳加眉批外,必要時還另添稿紙,開列參考書目與總評。每次見面猶如接受酷刑一般,離開時總是滿懷挫折感,幾乎想放棄不做了。自初稿、二稿、三稿,前後用去兩年多的工夫,直到預定口試時間的前三個月,老師還要求我去看幾本有關「上山下鄉」的知青的書和「毛語錄」。三稿寫完一個多月,聽到老師在電話中說:「子樟!把稿子拿去打字!」我才鬆了一口氣。回想起來,這三、四年是我一生中最認真讀書與寫作的日子,也過得最踏實。

七十四年一月,老師轉任考試委員,不久,便因長期跑肚入院檢查。診斷為腸癌,立即手術,但癌細胞已擴散,從此展開五年八個月的艱苦搏鬥。師母曾問過主治大夫,究竟癌細胞在體內潛伏了多久?醫生的答覆是:約有十八年。老師後來知道了,卻高興地說,還好沒那麼早發現,不然那有以後的那段日子。老師指的是四十歲以後數度赴美進修,得博士學位後,開始撰寫學術性文字的事。老師對世間事總是豁達熱誠,因此才有毅力與體內共存之癌細胞拼鬥了將近六年之久。
老師臥病以來,師母心疼之餘,難免會說些抱怨的話:「讀了那麼多的書,又有什麼用!把身體累壞了,想寫什麼,又寫不了啦!」老師安慰著說:「人生死有命,活到幾歲是命中註定的。這個年頭有學問的年輕人多著囉!將來他們會寫書的!」卅多年的教學與指導生涯,老師不知帶領了多少熱愛文學的後輩子弟走入文學殿堂。他深信薪火相傳,總有人會接棒,完成他未了的心願。

老師熱愛生命,抱持著「生也舒暢,死也坦然」的灑脫超拔。他豁達的人生觀讓也想起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名詩〈雪夜林畔小駐〉(”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的最後一節:

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羨,
但我還要守一些諾言,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眠,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眠。

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令他在面對癌病的折磨時,依然勇敢的走完應走的路。

老師一生,無論治學、誨人、待人處事,無一不切合他在〈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一文中提到的五個條件:恭謹的胸懷、豐富的學識、批評的態度、中庸的準則、行道的抱負。依據他的人生觀,知識分子要具備這些條件,才能盡到「承先啟後,以文化的延續為終結,以社會的隆污為已任,樹立典模,從實踐力行上,為人表率」的重任。老師謙謙君子,言行一致,實不愧為典型的當代知識分子。

七十九年六月間,我去老師家請安。老師剛接受干擾素注射治療,反應不佳,整個人十分消瘦。見到我,很高興,談了不少話。由於體力不濟,不易執筆為文。我當時跟師母建議,請老師口授些東西,我來整理,老師笑笑,師母十分贊成。由於正逢學期結束,暑假我又忙於進修部的課,心中想,老師已數次進出手術房,憑他的毅力,應該還可以多活幾年;準備過一陣子,等他身體調養得硬朗些,再舊事重提;然而這一拖卻成憾事。

老師專治小說與文學批評,中、英文俱佳,重要著作、譯作有:《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廿世紀文學》、《文學、思想、書》、《文學與人生》、《中國小說比較研究》、與《柏拉圖理想國》。每次向他請益,猶入寶山,不捨離開。可惜醫學的發達依然無法為老師延壽數年,留下更多的著作,指導更多的學生。天不假年,徒呼奈何!

1 則留言:

  1. 老師,您早應該把這些跟大家分享了,
    幾十年累積下來的人生故事,
    也讓我們小輩能均霑雨露,
    我很喜歡您那篇懷念侯建人老師的文章,
    透過您的追思,讓我得見另一種楷模,
    人生充滿許多陷阱與迷思,
    我們需要楷模來勉勵與警惕自己,
    讀博士班要靠興趣維持下去,
    而這興趣能持續多久呢?
    拜讀您的文章,我想得更多毅力與時間去投入才可以,
    也希望能再次遇到像侯老師與張大俠一樣嚴格又不失慈愛的指導教授,
    鞭策我順利走完這條求知之路,
    再次感謝老師的分享,
    很幸福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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