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7日

人鴿之間


1922年設立的紐伯瑞獎(John Newbery Medal)至今將近九十年。這個對青少年文學創作影響重大的大獎,並不限制得獎作品的文類,因此,我們可以讀到傳記、詩歌、戲劇、故事集、報導文學、小說等。仔細整理後,不難發現少年小說所佔比率最高。再細加分類,寫實作品又多於幻想(包括奇幻與科幻)。屬於奇幻動物小說也有,但不多。如果說1923年修‧羅夫廷(Hugh Lofting) 的《德利特醫生航海記》(The Voyages of Doctor Dolittle) 算得上動物小說,則1928年達恩.默克奇(Dhan Gopal Mukerji) 的《花頸鴿》(Gay Neck:the Story of a Pigeon)更顯得特別珍貴,因為全書是以花頸鴿為主角,人只是配角,或是旁白者。作者藉著花頸鴿的自述與「我」(作者)的補述,使得我們對鴿子的生活更加了解,但他同時還批判了人類的自私愚昧,發動戰爭來殘殺他族。作者在痛心詳述戰爭對人與動物的傷害之餘,也不忘記描繪大自然之美與人類的自救之道。

細讀這篇作品,我們不難發現,作者對鴿子生態了解得相當透澈。從花頸鴿的出生開始,作者便以養鴿人的筆觸細心描繪鴿子的養育方式、飛行技巧(描述花頸鴿如何在空中翻筋斗、高飛、低飛、閃躲、忽高忽低兜圈子與敵人周旋,逃出敵人的追捕、如何躲開石塊、獵槍、砲火)、婚配等,並以間接手法刻劃鴿子與人的互動,來突顯牠的堅毅、勇敢善戰、忠貞。作者完全掌握了鴿子的屬性,在敘述時,他以全知觀點扮演故事的主、配角,在必要時,扮演隱形人,讓鴿子自述,使得故事更加真實、更吸引人。
作者在鴿子的自述中,充分呈現出動物之間的撕殺爭鬥。這也許是大自然食物鏈運作時無法避免的景象,但很明顯的,動物的殘暴行為間接投射的是萬物之靈的凶惡。作者藉鴿子來發問:「爲什麽鳥獸之間有這麽多的屠殺和折磨呢?我想人類就不會這樣彼此傷害,對不對?但鳥類和獸類的確如此,……人類就不會這樣彼此傷害,對不對?」這些話並不是「我」的真意,它隱藏的反而是一種刻意反諷。實際上,人類彼此傷害的情形,遠遠超越鳥獸之間的爭鬥與屠殺。人類為了自衛或取食,殺害其他動物成為必需的罪惡,但卻不知節制,近乎濫捕、濫殺,並大肆破壞自然生態,殘殺鳥獸之外,更以日新月異的新型武器彼此傷害。作者藉花頸鴿參與戰場上的送信工作,敘述了戰場上的種種慘狀,詳細展示人在外力侵入、或侵略他國時,如何不擇手段殺害他人。

為了排除人的畏懼感,作者讓書中的虔誠的和尚說:「……任何動物或人,只要不被敵人嚇倒,就不會受到攻擊,更不會丟掉性命。毫無畏懼時,甚至連兔子都能從獵狗和狐狸那裏逃脫……。恐懼能讓人智力全失,反應失靈。心懷恐懼者,會自己殺掉自己……無所畏懼者心無雜念,噩夢不會潛入夢境;無所畏懼者凡手所碰觸,都將同樣無所畏懼。」「心無雜念」不易達成,是一種需要長期自我節制的苦鍊行為。然而,個人的畏懼容易破除,但作者對於集体的畏懼另有看法。他安排書中的主持代他發言:「在這個寺院裏,我們每天都會向無限仁慈的神祈禱兩次,希望它能治癒地球上國家的疾病。但戰爭仍在繼續,連鳥類和獸類都傳染上了恐懼和憎恨。和身體的疾病比較起來,情緒的疾病傳染得更快。人類的心中充滿了恐懼、憎恨、多疑和怨恨,新的一代人要想完全從其中解脫出來,可能需要整整一代人的時間。」當恐懼和憎恨成為這個星球上共有的、無可避免的一種病時,殺戮便是病上加病的毒藥。

作者除了擅長刻畫鴿子的舉止行為與動物之間的互相殺害外,在敘述時不忘放慢腳步描繪周遭美景,抒發熱愛大自然之心:「山上面,秋天已經把樹葉染成了深紅、金黃、櫻桃色或紫銅色,但在山下,秋天卻姍姍來遲:櫻桃樹上依然果實累累,樹幹上爬滿了厚厚的苔蘚;微風過去,一朵朵手掌大小的紫色或紅色的蘭花搖曳著把花粉散在青苔上;酷熱的陽光下面,白色的曼陀羅上佈滿水珠,那是地面蒸發出來的水汽凝結而成;樹也更加高大,樣子也更加嚇人;竹子挺拔,像鑽天的尖塔……」「向前望去,層林盡染,秋意正濃,金黃、紫黑、濃綠和桃紅色爭相鬥豔。」作者對於色彩的敏感度相當高,妙筆觸及的彩色繽紛世界,在讀者眼前展現的是一幅一幅可以舒緩身心煩躁的美景。
在凸顯大自然之美之餘,「我」更鋪陳了老朋友岡德熱愛森林、早早想遠離城市的心情:「那裏的樹木寧靜,空氣中沒有難聞的氣味和灰塵,天空高遠蔚藍,沒有亂七八糟的電線杆和電報線。在森林裏,我聽不到工廠的轟鳴聲,相反,鳥兒們的歌唱卻不絕於耳;我寧願與純真的老虎和獵豹爲伍,也不願意混迹在小偷和暴徒出沒的城市裏。」岡德無法容忍都市喧嘩與汙染之心不說自明。到了二十一世紀,與岡德有同樣心情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在把鴿子還給「我」之後,走向喜馬拉雅之前,岡德對「我」交代,他得去治療內心的恐懼和憎恨。他說:「我需要去治癒自己的恐懼和憎恨。我目睹了人類之間的太多殺戮,我的心中充滿了傷痛,我得了一種可怕的疾病——恐懼,所以作爲傷員退役還鄉。現在,我必須獨自走向大自然,去治癒我的疾病。」
相對於鳥獸,人欠缺虔誠之心,不懂得向大自然致敬:「你說花頸鴿張開翅膀在向夕陽致敬,這實際上並不是什麽驚奇的事。動物們都是虔誠的,只有人類才會愚昧地認識不到這一點。我看到過猴子、老鷹、鴿子和獵豹,甚至貓鼬都在向黎明和落日敬禮。」
人類要如何自救呢?「我們的思想和情感常常會影響我們的言行。無論你是否意識的到,當一個人感到害怕的時候,哪怕是睡夢中有一絲一毫的怨恨,都不可避免地會在今後的行動中表現出來。」至於克服怨恨,作者認為只有「愛」:「只要能想到愛、感受到愛,那麽,你們就會像花朵吐露芬芳一樣,身心自然會散發出坦蕩與安寧。」

這是一篇令人喜悅的故事,用20世紀初美麗的語言寫成,讓讀者瞥見鴿子令人難以相信的個性,以及好幾個世紀以來鴿子在世界各處戰場上的英勇行為。很明確的,故事挑動了讀者的心弦深處。花頸鴿遭遇了許多考驗牠意志的冒險歷程。牠憑著牠那位有責任感的主人與附近和尚的協助,一再地克服飛行的恐懼。
這篇作品發表在八十多年前,鴿子的忠貞屬性和人類的嗜殺習性至會仍然未變。就普遍性和恆久性這兩種檢驗優秀作品的基本準則來說,《花頸鴿》確實合乎這兩種標準。故事雖然有些部分不自然,卻添加了傳奇的味道。全書處處冒險、剌激,再加上一些藉故事對鳥獸行為的奇妙洞察力,故事的基調便趨於完善。他對一次大戰及在印度的童年生活另具慧眼。全文敘述動人,比一般的寫實小說更動人。有趣的里鴿子除了爭食之外,應該象徵和平,但牠的「敵我」意識並不濃烈。誰養育牠,就是牠的主人,牠永遠效忠的對象。戰爭只是徒增人間悲劇,又何嘗有其深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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