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說故事
雖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在〈說書人──尼加拉‧列斯科夫作品隨想錄〉(‘The Storyteller:Reflections on the Works of Nikolai Leskov’)一文中曾感嘆說,說書人這個古老的行業受到小說興起及新聞報導的衝擊,已經日薄西山,但上個世紀末奇幻文學的勃然再起,說書人有了新的契機與面貌。他們不需再與聆聽者面對面,可以筆代口,以傳統說書人的口吻寫出適合口傳的故事,向無數的大小讀者「講」故事。麥克安迪(Michael Ende, 1929–1995)與馮克(Cornelia Funke)都是這方面的高手,讀者忘不了《說不完的故事》(The Neverending Story)與《墨水世界三部曲》(Inkworld Trilogy)的情節與人物,這些奇幻大作也給了現當代說書人很理想的說書素材。林珮恩(Grace Lin)的《月夜仙蹤》(Where the Mountain Meets the Moon)賦予故事中的多重故事新的生命,使得說故事的藝術重新活了過來。她把許多中國民間故事和傳說揉合一起,組成一篇迷人的故事。然而,她書中的說書人身分卻與班雅明的主張有些落差。
班雅明主張,典型說書人不外乎於航程中沿路蒐集經歷的水手,和從土壤中汲取經驗的農夫。但班雅明又強調,工匠才是真正的說書人。他們說書的態度,跟他們過生活的態度無分軒輊。他們在說書的時候,關心現實生活,所以故事充滿了忠告與智慧。林珮恩的故事也不欠缺忠告與智慧,但在她筆下,人人都可擔任說書人。整篇故事雖依循主角敏麗的冒險歷程而展開,整本書仍然仰賴作者精心安排的多重故事講述來延伸。全書除了正文外,幾乎比較重要的角色都得講故事,我們在結尾處發泡現,故事竟有十六篇之多,平常在家每晚都給敏麗講故事的爸爸講了四個。媽媽只講了一個故事,內容近乎懺悔。有趣的是,敏麗只扮演真正的聆聽人,一個故事也沒講,但卻前後聽了十一個。作者這位最主要的幕後說書人,利用層次分明、趣味盎然的故事串連起主角的探索行程。誰來說故事呢?除了人之外,作者還安排大橘色魚、公獅雕像、龍和兔子輪流說故事。書中的每篇故事彼此交融一起,就像月下老人把地上的人們用命運之線綁在一起。
故事說些什麼
林珮恩在這本為孩子書寫、親自畫出漂亮絕倫插圖的小說裡,天衣無縫的把傳奇和故事編織在一起。主角敏麗為了把好運帶給自己家人,走上了英雄的追尋旅程。在追尋過程中,她領悟了有關友誼、勇氣、好運的真義和故事的力量等等。文字簡單有力,故事可愛、甜美、奇妙、充滿魔力。在一個商業化掛帥並壓倒了最簡樸、最美好的人間真理時,作者說了一個傳達內心之美的故事。書中令人訝異的魔法和角色之間的關連,使得這篇故事適合任何一個世代的人來閱讀。不分老少,在讀完這本書後,或許都會在自己夢中發現有關愛、勇敢、信仰的訊息,當然同時也找到了寬恕之道。這篇故事教導我們,對於目前擁有的要心懷感恩。如果我們花時間去找,會發現快樂就在我們面前。書中的敏麗與龍兒在成長中不斷學習,說故事並聽故事,沿著路途的某處──我們也陪著他們──學會了快樂的秘密。
這本書另一不同凡響之處是,讀者讀到的不只是敏麗的旅程,而且還包含了她母親的情緒之旅。母親從一個整天唸唸有詞的人變成懂得感恩的人,這種變化得歸功於她的悲傷與自省。許多追尋故事只仔細刻劃英雄冒險歷程,很少涉及父母在家苦等孩子安全歸來的片段。書中每寫到敏麗陷於極端困境時,她父母的憂心自然而然就從作者筆下滑出,但這些段落主要在於處理她父母親的孤寂。讀者最後會恍然大悟,原來作者試圖在書中闡揚一種秘而不宣的偉大情操:不論兒女走了多遠,父母永遠都在家中等候著。
故事如何超越他作
不少讀者認為,這本作品有《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的影子,這同時也讓其他人想起魯西迪(Salman Rushdie)的《哈樂與故事之海》(Haroun and the Sea of Stories)。魯西迪在他的這本作品裡,企圖重新喚醒讀者,在閱讀一本絕望角色群聚一起、在探索路上成為好友的追尋小說的那種感覺。這方面林珮恩似乎比魯西迪聰明。他的小說基本上是《綠野仙蹤》的再現,而Lin把舊故事和古典神話組合一起,構思出似乎是全新的素材。另外,她同時還想到了視覺效果,如在月雨村,敏麗投宿在大阿福的家,家中每個人從自己的衣服剪下一片布,幫敏麗做了一件暖外衣:「……她注視著她新外衣的袖子和製作這件外衣的鮮紅補丁,她喘不過氣來。……他們揮手時,敏麗看到每個人的袖子都少了一塊。她發覺她身上的暖外衣是從這家人身上的衣服剪下來,好多片做成的,她想說再見,喉嚨卻結凍了,說不出話來。」她同時不忘應用隱喻,例如:「每天晚上,星星像落在黑色石頭的雪片布滿了天空……」使得這本書不僅適合自我閱讀,也可以放聲朗讀。
如果說把《山月巧遇處》與《綠野仙蹤》和《哈樂與故事之海》比較不甚恰當,因為時空不相同的關係,讀者極可能會想起1926年得金牌獎的《海中仙》(Shen of the Sea)。這本書的作者也借用了部分中國傳說與民間故事,但扭曲了故事原意,又濫用典故來改寫,中國味道完全變了味。從插圖中也可看出,作者對中國朝代的更迭與服飾、髮型瞭解不多。唯一能吸引外國讀者的是書中的逗趣胡鬧敘述,欠缺深度與廣度。相對之下,八十多年後的《月夜仙蹤》作者態度嚴謹多了。她熟悉自己的文化,並能細嚼慢嚥,舖陳出華人讀者也能接受的結構。用典細心,描寫情節相當動人,溶寫實與奇幻於一爐。作者擅長講故事,她讓書中每個角色都扮演不同程度的說書人,支撐情節的發展。沒說過故事的女主角則擔任串接故事的重任,突顯了以不同的故事串連一系列衝突。藉故事的溶入,調節了行文的節拍。
故事有那些特色
最值得讀者注意的是,作者巧妙的融入月下老人、牛郎織女、吳剛伐桂、畫龍點睛、訂婚店等有趣的故事(獨獨缺了嫦娥奔月)。在敘述時,又不動聲色的植入某種超凡的意念。一張不停飄蕩空中的紙,上面有個讓讀者懸念不停的字,帶給爸爸詮譯人生哲理的機會。原來它不是智慧(wisdom)、榮譽(honor)、愛(love)或真理(truth),也不是仁慈(kindness)或信心(faith),最後敏麗面對月下老人,終於讀懂了,那個字是感恩(thankfulness)。故事到這裡,它的意境昇華了,也給讀者一種意想不到的撞擊與領悟。另外,月下老人還直截了當告訴敏麗,她只能問一個問題,她便陷入天人交戰的窘境。是要問如何改變自己家人的命運,還是要幫龍兒問如何解決牠不能飛的問題?最後她選擇了友誼,犧牲了自己的權益。然而,善有善報,自己的命運也隨著龍兒飛天而有了美好的改變。
在面對跨越數百年說書話本的多重面向,作者揉合繪畫與文字表現方法,讓讀者欣然遇見傳統作品的轉化與蛻變,發現說書無限延長的韌性及更寬廣的藝術領域。她同時以一種近似影像式的語彙反映某個年代的常民生活,喚醒讀者一起來參與往昔的社會情境,不只是反思社會制度的優劣,更是有關於人性深層的挖掘。表面上,作者揉合了民間故事與傳統,但十六篇多重故事裡卻又呈現出傳統的官民互動模式。讀者見到了跋扈霸道的官府如何欺壓良民,良民又如何以婉轉的方式表達其不滿與抗議。
作者藉由多重故事的並置,釋放出一種超越前人的內涵。作品本身並未違反青少年文學提供樂趣的原則,但她更進一步將古典文化中長存於常民的樂觀豁達與敬天畏神的精神融入,提昇了作品的意涵。她成功的創造了一本讓老少期待、高興、驚喜和訝異的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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