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在〈說書人──尼加拉‧列斯科夫作品隨想錄〉一文中主張,典型說書人不外乎於航程中沿路蒐集經歷的水手、從土壤中汲取經驗的農夫,但後來他又強調,居家幹活的工匠才是真正的說書人。然而用筆代口的現代說書人——作家欠缺這些身分,卻可以講述這些普羅大眾的故事來取代之。一生都想從事農民教育的托爾斯泰,在這兩篇故事裡都以善良的農民為主角,傳遞他對農民的永恆關懷。
我們細讀這兩篇作品,可以用幾個角度來剖析:故事是誰說的?故事是如何說的?故事的主題為何?故事的背景清楚嗎?故事為什麼這樣安排?透過這幾個角度的解析,大小讀者將會更清楚瞭解故事的內涵。
二
「故事是誰說的?」與「故事是如何說的?」這兩個角度涉及敘事觀點。像莎士比亞、狄更斯、托爾斯泰這樣的大師,他們注重的是作品內容的深遠,而非形式的精練,這點就是「家」與「匠」的主要不同之處。托爾斯泰的這兩篇作品使用全知觀點,凡是人物出場、背景交代、人物性格、內心獨白、場景變換、情節進行……等敘述工作,全由作家一人擔任,作家即是說書人。
在〈兩個老人〉中,托爾斯泰是徹頭徹尾的代言人。他先詳述耶菲穆和耶利薩的長相、家庭、財富、個性、言談等,接著再敘說兩人朝聖之旅所發生的事,間接等於補述了兩人個性上的差異、行事風格等。等到耶利薩因追趕耶菲穆吃力,在一座近乎荒蕪的村莊休息,整個故事的重心轉移到他身上,描述他如何為一個全然陌生的家庭毫無怨言地出錢出力,讀者恍然大悟,耶利薩是這篇故事的主角。耶菲穆朝聖經過也只是更襯托出耶利薩的超脫不凡。
按文類來分,大小讀者一眼就看出,〈空鼓〉是一篇傳統的童話,敘述方式也非常傳統,托爾斯泰擔任的仍然是擅長說故事的說書人。他用全知觀點說了一個大快人心的故事,一個卑微人物藉由魔法來對抗濫權、暴虐、好色國王的故事。它同時遵循了傳統童話的「3」、「7」原則來強調學習的重複。所以國王要求主角葉梅良一天之內在宮殿前蓋起一座大教堂;在宮殿四周挖一條護城河,河上還得行駛著船隻;到「不知何處」去,取回「不知何物」來。葉梅良當然一一做到。
「3」的原則同樣用在〈兩個老人〉裡,以實際行動救助瀕臨死亡的農家一家人的耶利薩,前後一共花了六天(3的倍數)。耶菲穆想起在耶路撒冷三度看到耶利薩,他總站在最前邊的地方。
三
〈空鼓〉主角葉梅良的美麗妻子顯然就是他避開未曾踩到的青蛙的化身。這種懂得魔法的動物一再的在童話中出現,尤其以特異魔法去對抗擁有特權與軍隊的國王的故事屢見不鮮。升斗小民得經過數次艱難的考驗後,才能獲勝。如此一來,這樣的故事才能給予卑微的小老百姓一些希望,覺得冥冥之中自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會主持正義,不至於讓他們感到人間全無公理。這篇作品間接表明,托爾斯泰是站在農民這一邊的。葉梅良的妻子不貪圖榮華富貴,也讓讀者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懸念隨之消失。
〈空鼓〉以微弱的普羅大眾如何來抗拒強大的皇室為主軸,而〈兩個老人〉卻以濃烈的宗教氛圍來論說信仰是否應付諸行動。故事一開始,作者就直接點出耶菲穆和耶利薩這兩位老先生的強烈差異。兩位老人個性截然不同,有錢的耶菲穆事事煩心,無法放下,憂慮太多的瑣事,因此欠缺果斷力,朝聖之行隨著一延再延。如果不是有耶利薩的刺激與點化,他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走上朝聖之路。耶利薩因體衰,被迫在中途投宿於一陌生農家,親身領悟到農民的真正困境。為了解救這一家人,他出錢出力,臨走前,還幫他們把田地和牧場都贖回來,還買了一把鐮刀、一匹馬以及夠吃到收穫季節的麵粉,因為他擔心他渡海去尋找主耶穌的時候,說不定會失去他心中的耶穌。
他的善行耽誤了朝聖一事,有如王爾德〈快樂王子〉中的那隻為王子行善的燕子一般,最後放棄南飛埃及的機會。耶利薩後來也因時間不夠、所剩盧布不足,只得往回走:「我恐怕這輩子都還不了願了。」但由於助人後心情愉快,走路的速度不同於前:「來的時候,他走得很吃力,老是落在耶菲穆後面;回家的路上,他卻健步如飛…..」讓他最感安慰的是,家中諸事平安。相對的,耶菲穆雖完成朝聖心願,家裡大小照樣讓他憂心。當然,耶利薩最令人欽佩的是他為善不欲人知的態度。他沒把真相告訴家人,只說:「是上帝的旨意不讓我到那兒去的。我在路上丟了錢,落在同伴後面。」甚至耶菲穆當面對他說:「回來的路上,我在你逗留的那座茅舍裡住了一晚……」他也馬上換了話題。
四
不論〈空鼓〉或〈兩個老人〉,托爾斯泰寫作的用意十分明顯,他藉由故事來彰顯宗教的深層意涵。〈空鼓〉雖然沒有直接涉及宗教層次的描繪,但主角葉梅良夫妻敢與橫行霸道的國王對抗,是他們深信上天會路見不平,給予作惡者適當的懲處,這也是宗教精神的一種表徵。〈兩個老人〉告訴讀者,朝聖只是形式,以具體行動行善,才是虔誠者實踐朝聖意義的實際舉動。難怪耶菲穆終能明白:「為了向上帝還願,想按照上帝的旨意行事,最好的辦法就是生前行善,愛自己的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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